站在大水泊镇的河边,水泊连绵,芦苇随风起伏。七百多年前,于姓先民来到这里,望着眼前的大片水域,直接管这儿叫了大水泊。
这名字起得实在,没有弯弯绕绕,人跟水土的关系,就这么凝固在村名里。往张家产镇走,清朝初年张家人搬来时,落脚的地方满是芦苇香蒲,方言里称这种水泽为“产”,村名自然成了张家产——人靠着水活,水也成了人的印记。
往山里走,又是另一番景象。
张家产镇的登登口村,名字听着有趣,但背后全是生活的痕迹。明末的人走到这,踩着河床上的卵石,“噔噔”作响,干脆就把声音变成了地名。
后来人图省事,写成了“登登口”,但走在那条老河床上,脚下石子摩擦的声音依然清脆如初。声音刻进村名里,也刻进了代代村民的记忆。
山是沉默的见证者。米山村的祖先从栖霞迁来,一眼看中了村北那座小山。山叫密山,村也就叫了 密山村。
到了清末,或许是书写简便,或许是口音流转,“密”字渐渐隐去,“米山”成了新名。山还在那里,海拔不过150多米,却稳稳地托住了整个村庄的历史。
而 泽头 这个地名,更是把地理特征说得明明白白——元代姓李的人家,在母猪河水泽的一个尖尖岬角上落脚。水泽之“头”,既是地形,也是家园的起点。
一、烽烟散尽,地名犹记金戈声
文登的地名里,藏着不少兵戈往事。文登营镇这个名字,直接把明代卫所制度“喊”了出来。明宣德十年(1435年),朝廷在此设兵营屯驻重兵,家属随军扎根。兵营撤了,人却留了下来,形成村落,连镇名都带着那段烽火岁月的回响。走在今天的文登营村,仿佛还能听到几百年前演武场上的操练呼喝。
旁边的教场东村 和 教场西村,更是把方位和功能都钉在了名字上——军营演武场的东西两侧,衍生出烟火人家。
高村镇的 墩后村,名字里有个不起眼的“墩”字。这个字背后,是明代沿海防御体系的关键一环——烟墩(烽火台)。村子建在烽火墩的北边,“墩后”二字,简单直白地标记了它与国家防御网络的位置关系。
同样,在大水泊镇和宋村镇,像屯杨家、屯宋家 这样的村名,一个“屯”字点明了身份:他们是明代军屯户的后裔。战时扛枪,平时种地,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明朝海防政策的活化石。
界石镇的大界石村,名字起得更直接。明朝嘉靖年间,村子附近埋着一块界碑,标记着辖区的分界。
地名由此而生。到了清朝乾隆年间,附近又分化出一个小聚落,原来的村子便在前面加了个“大”字,成了 大界石。
一块石头,就这样框定了两个村庄几百年的称谓。石头无声,却比任何文书都更长久地界定了土地与归属。
二、迁徙者的足迹:异乡变故乡
翻开文登的村名簿,满眼都是姓氏。高村、侯家村、宋村、朱家村……这些直接冠以姓氏的地名,像一枚枚简洁的印章,标记着一批批迁徙者落地生根的起点。
明洪武二年(1369年),高氏一族从安徽凤阳迁来,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建起 高村。凤阳的钟离故土已成远方,文登的沃野才是子孙繁衍的新根。《高氏宗谱》里那些工整的字迹,无声诉说着一个家族跨越山河的跋涉。
清康熙五年(1666年),万氏族人从遥远的云南大理迁至文登。他们落脚的地方,被充满希望地命名为 万家村——一个“万”字,寄托的是人丁兴旺、基业长存的朴素心愿。族谱(《万氏宗谱》)成为连接新旧家园的脐带。
更久远的迁徙发生在南宋宝祐元年(1253年),林氏一族从福建莆田跋涉千里,最终在母猪河畔驻足。他们所建的 林村,历经近八百年风雨,已是文登第一大村。《林氏族谱》原件安静地躺在威海市档案馆,泛黄的纸页承载着一个大家族开枝散叶的史诗。
葛家镇的故事则展现了不同族群的交汇融合。唐代会昌年间,葛姓先民在此建立 葛家村。
时光流转到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吕姓人家迁入附近,形成 宫家庄(后称吕家庄)。两村相邻,共同设立集市,得名“葛吕集”。
1955年,两村合并为一个行政村,名称简化为葛家。从“葛吕集”到“葛家”,名称的演变抹去了具体姓氏的拼接痕迹,却抹不掉两个家族共同书写一村历史的记忆。异姓同村,共饮一水,不同的血脉最终融入了同一片土地。
三、土里刨食,名字里讨生活
农民最懂得脚下的土地。宋村镇 的 菜园子村,名字直白得可爱——明朝嘉靖年间,这里是官府的专用菜园。种菜种出了个村名,可见这片土地有多肥沃。《田赋志》里一行行枯燥的税收记录背后,正是这些菜畦供养了无数个官府的清晨。
靠近水的地方,名字里就带着浪花。泽库镇的港南村,位置就在五垒岛湾港口的正南边。渔民出海归来,抬头看见村名,就知道家到了。
泽库镇的姚家村,清初姚姓迁来时,就是看中了这里的鱼汛,捕鱼为生,岸上落脚。
岛集村的故事更有意思,元朝时这里还是个海岛,岛上居然开起了集市。后来陆地延伸,岛陆相连,集市成了村落,但“岛集”这个名字,像一枚贝壳,留存着沧海桑田的记忆。
紫草泊村(小观镇辖)的名字则飘着草药的清香。明朝时,一批南方采药人迁居至此,发现平泊之地遍生紫草——一种可入药的植物。他们就地建村,地名便取自这馈赠他们生计的草木。
而坦埠村(小观镇辖)的名字,则道出了农耕民对地形的敏感。隋唐时期孙姓建村于此,因地处黄垒河东岸一片平坦之地,四周环绕山丘土阜(“埠”即土丘),故名“坦埠”。平坦意味着易耕,土阜意味着少受水患,名字里藏着对安身立命之地的精准评估。
四、石头的传说与精神的丰碑
有些村名,带着传说飘来的仙气。界石镇的 晒字村,名字与一段悠久的民间叙事相连。相传秦始皇东巡至此,遇雨淋湿书简,见村民黄氏兄弟在龙形石上晾晒写满文字的树皮树叶,大为赞叹,“龙石晒字”遂成典故,村名也由此而来。
虽然正史无载秦始皇确曾至此,但“晒字”行为本身,却暗合了文登崇文重学的千年传统。苏东坡任登州太守时,就曾赞叹文登“至今东鲁遗风在,十万人家读书声”。晒的是字,暖的是对文脉的敬惜。
梧桐庵村(界石镇辖)的名字则透着清雅。清嘉庆十年(1805年),于姓迁入此地。首居者名叫“五桐”,村名初为“五桐庵”。至光绪年间,雅化演变为“梧桐庵”。一个普通人的名字,因开荒拓土的功绩而升华为诗意栖居的象征。
而在葛家镇,赤金泊村 的名称演变同样体现了对美好的向往。明代成化年间建村时,因附近水泊称“池子泊”。到了清道光三年(1823年),村民觉得原名过于俚俗,便取其谐音并赋予美好寓意,雅化为“赤金泊”——仿佛水泊中流淌着赤金,寄托着对富足生活的期盼。
文登的村名也铭记着近现代的峥嵘岁月与奋斗精神。登登口村那座 1969年修建的石桥和大礼堂 ,虽未直接改名,却成为村庄的精神图腾。
石桥石块人工砌筑,礼堂外墙巨石由村民从采石场肩扛手凿、精心打磨而成。它们被列为“威海市历史建筑”,铭牌上记录的是建造时间,村民心中铭记的则是那段“能吃苦、能干事”的“老黄牛精神”。
新发庄(米山镇)、南辛庄(泽库镇)这些名字朴素的村落,则是1950年代后兴修水利(米山水库)或垦荒运动的产物。它们没有古老的传说,却真实记录着新中国初期人民改天换地的集体身影。
五、红色血脉与山海的馈赠
文登的山川,浸染着浓重的红色。天福山并非一个村名,但1937年12月24日在此爆发的天福山起义,点燃了胶东抗战第一把火,组建了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这份融入血脉的忠勇,虽未直接冠于某村之名,却成为文登全域最深沉的精神底色。
在革命战争年代,仅有3.2万多人参军入伍的文登,走出了130多位将军,7700多名英烈血染山河。这份“忠勇不屈、家国为先”的红色基因,早已超越具体地名,化作地域精神的不灭火种。
山海之间,文登的村庄也享受着自然的慷慨馈赠。
米山镇因米山水库 而闻名,这汪碧水滋养着威海。
靠海的泽库镇、小观镇,村名里或许没有直接写“海”,但 港南村 的港口、岛集村的岛屿记忆、东浪暖村(小观镇辖)那“水流不息”(东浪浪)的名字,无不透露着靠海吃海、向海而生的生存智慧。
而 温泉社区(环山街道)的名字,则直白地宣告着地下热水的慷慨。
2005年,因丰富的地热资源,这个新社区被命名为“温泉”,吸引着八方来客在此放松身心,享受“秦始皇同款”汤浴(民间相传秦始皇曾在此沐浴)。自然之赐,经由地名,转化为惠泽今人的宝藏。
地名也记录着管理的痕迹。
张家产镇的 大官庄村,名字就带着“官”字。明代官府在此直接划地建庄,进行集中管理或屯田,“官庄”之名由此确立。
七甲村(小观镇辖)的名称则源于清初的基层编户制度——“甲”。该村旧属宁海州胜泉都第七甲,“七甲”成为它跨越时代的身份代码。这些名称,是王朝治理体系在乡土社会落下的清晰戳印。
村名如种子,扎根于文登的山水之间,生长出千姿百态的故事。
它们或直白记录 大水泊 的浩瀚、岠山 北坡(爬山后)的方位;或烙印着 文登营 的铁血、墩后 的烽烟;或凝固着 高村 、 林家的迁徙足迹;或诉说着 菜园子 的辛劳、岛集 的变迁;或升华着 梧桐庵 的诗意、 晒字 的文脉;更铭记着 登登口 礼堂的汗水、 新发庄 的拓荒。
行走在文登的乡野,默念这些穿越时光的名字,便是在触摸这片土地最深沉的呼吸与心跳,读懂一个“文”字何以立身,“登”字何以传世千年。地名不语,却道尽了人间沧桑与不朽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