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扎比当地时间5月5日19:00,北纬24°的暮色浸染波斯湾,由2008年普利兹克奖得主让·努维尔设计的阿布扎比卢浮宫内,穹顶正将落日过滤成金色细雨。
在这座有着“光之雨”的建筑中,来自中国四川成都的建筑师刘家琨从奖项主办方凯悦基金会主席汤姆士·普利兹克手中接过了象征建筑界最高荣誉的2025年普利兹克奖奖章。
刘家琨此前接受媒体采访 资料图
在阿布扎比
“光环下的清醒者”
“此刻仍处于‘普利兹克效应’的震荡中。”在阿布扎比2025年普利兹克奖颁奖现场,面对红星新闻的专访,刘家琨用一种冷幽默形容获奖后的状态。
这个由历届获奖者们闲聊创造的术语,精准描摹着荣誉带来的双重生活——原本专注于图纸与工地的事务所,突然需要同时处理媒体采访、学术邀约乃至重启的项目。“现在感觉自己在打两份工,处理两个平行宇宙的事务:一个继续在成都玉林画图,另一个在应付全世界的关注。”
刘家琨的“玉林颂设计空间”大门 资料图
当面对“获奖对中国建筑话语权的意义”这一宏观命题时,这位新晋获奖者展现出喧嚣背后的清醒。“不必将‘代表中国’这一重任系于个体,当每个实践者充分实现自我价值时,地域身份自然会被世界认知。”刘家琨说,“你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了,大家会反过来看到,这个人是中国的,是成都的。”
汤姆士·普利兹克表示,普利兹克奖的评审标准是变化的,但都基于两层考虑——第一层是今年要应对什么样的核心问题,第二层是谁来解答这个问题。
今年的解答者是刘家琨。
2025年度普利兹克奖评委会的评审辞中指出:“面对快速演变的社会和环境挑战,全球建筑界正在苦苦寻求着应对举措。刘家琨给出了令人信服的解答,他的答案既颂扬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彰显着他们的集体身份认同和精神追求。”
对于自己解答的这一宏大命题,刘家琨依旧保持着清醒。“与其我在这里空谈,不如在触手可及之处重建‘附近’。当每个在地实践都具备足够的深度与诚意,所谓的建筑的价值才不是空中楼阁。”
谈到获奖后的规划与挑战,刘家琨再次展现出他独有的幽默感,“普利兹克奖的‘后遗症’就是大家对你的期待值会上升,好像每个作品都必须达到巅峰水准。但搞创作,状态好、条件好、运气好的时候,作品自然出色;要是‘三不沾’,那也只能顺其自然。”他笑着说,“如果现在能退休就好了,可是又退不了,那就更得好好干了。”
《在大陆》:
建筑要生根落地在具体的地方
三天前,刘家琨初抵阿联酋时的感受颇为奇妙。“第一次来到迪拜,深夜降落后感觉有点‘超现实’——能见度非常高,灯光格外清晰,整个场景充满超现实的未来感。”
在这个充满未来感的国度,他此行的首要议题是最接地气的“社区”话题。
当地时间5月3日18:00,刘家琨进行了一场名为《在大陆:社区的范式》的演讲。这个名字,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种大陆文化,“因为我基本没在海边做过项目,也不能叫《在岛屿》。”他总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慢条斯理地说出一些“冷幽默”。
演讲中,他展示着自己的作品——鹿野苑静卧河滩,隐于竹林,任野草蔓生于建筑肌理;二郎镇天宝洞区域改造项目融于天宝山郁郁葱葱的悬崖景观中;西村大院围合出一片绿意盎然的公共庭院,竹影婆娑间升腾起火锅香气,市集灯火与星空下的剧场交响共鸣……
在刘家琨看来,建筑跟植物一样,要生根落地在一个具体的地方,每个地方都有各自的特质。“比如四川的建筑和长三角的建筑就不一样,四川建筑更松弛,工艺也更粗放。这种差异源于千百年来形成的风土人情和地方性格,最终都沉淀在砖石的肌理里。”
刘家琨话锋一转,然而建筑又不能太地域化。“如果太局限于一个地方,太过孤绝的地域特色,对世界建筑又有什么借鉴作用?”
普利兹克奖正是看重刘家琨这一理念。
以成都西村大院为例,西村大院为骑行者和行人设计了既开放又围合的坡度小径,环绕着这个充满活力的城市空间,其中可以举办各种文化、体育、娱乐、公务和商业活动,同时又让公众透过外立面能观赏周边的自然和建筑环境。
评审辞写到,“通过成都西村大院等革新性的项目,重塑了公共空间和社区生活的范式。他首创了既独立、又共享的全新共同生活方式,其中密度不再是系统开放性的对立面。他的设计还实现了应变、扩展和可复制性。”
刘家琨在西村大院项目缩尺模型前 资料图
在刘家琨看来,西村大院的设计是一种类型学的创新。“虽然使用的是常规工艺,但创新在于空间组织方式——在高密度的城市环境中开辟出大型公共休闲空间。”也由此,西村大院提供了一种可借鉴的新范式,各地建筑师可以因地制宜地发展出适合本地的解决方案,这种灵活适应性正是其价值所在。
在成都
“包容造就了自由的生活状态”
这几天,阿布扎比的“成都浓度”很高。
“我来自中国四川成都。”在5月3日的演讲中,刘家琨的开场白带着浓郁的家乡气息。在他眼中,这片诞生了熊猫与火锅的土地,以竹影婆娑的闲适、包容万象的气度,带给他独特的建筑灵感。
“故乡很重要,那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在采访中,刘家琨提及家乡成都。“故乡是生命的土壤,它塑造人的方式往往潜移默化。”
刘家琨特别强调了成都的包容性,“这种包容造就了自由的生活状态——夜生活、市井文化、市民习惯,都在这种氛围中自然生长。乐观与幽默需要土壤,成都就提供了这样的环境。”他还提到多年前的一个网络热传的插曲:成都两车擦挂后,车主用划拳决定赔偿,这种化解矛盾的方式,正是成都特质的生动体现。
停顿片刻,他补充说,“我觉得成都好,不仅因为这是我的家乡,更因它独特的城市品格。”
刘家琨的工作室“藏身”于成都玉林的一栋上世纪90年代的老小区里,市井的立面,斑驳的墙体。大街小巷上,文艺与市井交杂,精品酒吧和冒菜店在一起,独立咖啡店和菜市场搭配在一起……
刘家琨的工作室位于成都一处居民楼内 资料图
刘家琨漫步在玉林街区时,总带着建筑师的敏锐观察。他说,只要保持感知的开放性,就能发现这里独特城市肌理中有意思的现象。“玉林作为典型的小尺度社区,融合了原住民、外来者和游客的多元生活。你看那些海归年轻人开的特色小店,既保留本土韵味,又融入国际元素,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共生状态。另一边,老人们在这里休闲娱乐,年轻人则聚集在咖啡街巷,各得其所却又相互交融。”
这种生动的市井图景,也正印证了刘家琨对建筑本质的理解——建筑不仅仅是一个物体,而是一个复杂的、生动的、承载生活的有机场所。“建筑师也要研究社会学,要观察市井百态,理解居民的真实需求。”
对此,他提到了城市化建设。如今太多城市新区陷入了千篇一律的困境——宽阔的马路、巨大的建筑体量,而忽视了人的基本需求。过街难、购物难,这些基础的生活体验都被忽视。“真正的城市现代化不是推土机式的颠覆,而要建立‘城市建设与居民生活’的共生关系。”他说,“比如,在这种‘大路-小树-大楼’的框架中植入更高密度的生活系统,便利人的使用。”
刘家琨接受媒体记者采访 资料图
他始终秉持“以人为本”的设计理念,就如同普利兹克评审辞提到的那样,“他向我们展示了建筑如何在现实和理想主义之间达到协调,并创造了一种语言来描述一个社会和环境公正的世界。为此,我们授予他2025年度普利兹克奖。”
红星新闻记者 彭惊
编辑 于曼歌